人物春秋-往事悠悠

病魔斗士

来源:同济医学院关工委编辑录入:oy 2009/11/27 15:47:20 6637

——追记第二军医大学长征医院教授孔宪涛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来源:解放日报 2009-10-24 01版
  孔宪涛生前在工作中。 (资料)
人物档案:
孔宪涛,我国著名免疫学专家、国家一级教授。1932年11月出生,14岁参加八路军,195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,1962年毕业于第二军医大学并留校。历任实验诊断科主任、全军临床免疫中心主任、医院专家组成员。2002年离休。2009年10月27日因病逝世。
  孔宪涛首次在国内发现了5种血液系统恶性肿瘤检测标志物。先后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1项,军队科技进步一等奖2项、二等奖9项;荣膺“国家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”、“全国优秀教师”、“全军优秀科技工作者”和“总后伯乐奖”等殊荣。
  孔宪涛坐在沙发上,与长征医院神经外科主任卢亦成聊起自己的病情:从肝硬化到肝癌,已经不可逆转。唯有疼痛,让他咬牙切齿。然而,不到几分钟,孔宪涛就从病人的自怨自艾中跳出来,开始讨论肝癌的神经疼痛为何发生,神经细胞发生了什么变化,其基因、蛋白如何表达,怎样才能抑制疼痛,“苗头很好的课题啊,我们可以一起研究”。
  孔宪涛去世将近一个月,这镜头仍萦绕在卢亦成脑海里。他在想,那一刻,是什么动力让病人孔宪涛又变成专家孔宪涛?!
  两次手术、药物副作用,孔宪涛没一句抱怨,他把自己真真切切的体验,描述给一线医生听。普外科主任王强说,“他是用自己的身体来教学啊!他说出来的情况比教科书更接近实际,好让我们想办法为其他患者减轻痛苦。”没人能说清,对自己生命每一步变化和时间表都了如指掌,算是好事还是坏事。
  在最后的日子里,77岁的孔宪涛总结了人生的几大福气,有“疼爱他的妻子和子女,关心他的科室和学生,可依赖的组织与好友”,他“心满意足”。 
  “病痛日记”,留给世人的最后财富
  孔宪涛心细。夫人赵虹影说,工作上的种种琐事,譬如哪天开了什么会,讲了什么课,老头子都记录在案。不过,关于自己身上的点点滴滴,他很少记录。
  2001年,孔宪涛突然关注起自己。学生们发现,老人床头多了一本日记本。每天,他在上面记下自己的身体状况,今天这里疼,明天那里痛……
  学生们很快明白老师用意。这显然不是老人顾影自怜。这个在肝病研究领域颇有建树的免疫学专家,到了暮年却难逃肝病之劫;“病痛日记”,正是他有意为自己和后来人提供的研究案例。
  此时,他的生命还剩下8年。距离查出患有肝硬化,过去了3年。
  追根溯源,他与肝病“结缘”,则在1975年。
  当时,免疫学在西方医学界已是“显学”,可在国内,临床免疫学还是空白一片。
  “向临床免疫学进攻”,成了孔宪涛的冲动。他找来两个副手,白手起家,创建出一个实验研究基地,开始临床免疫学研究的“破冰之旅”。
  说是研究基地,条件委实寒酸:一间小屋,一架显微镜,一个电泳槽加上一堆瓶瓶罐罐,是全部“家当”。
   今天实验室中必备的保护设备,那时不知为何物,甚至连防护手套都没有。一次清洗仪器时,孔宪涛手里的试管不慎破裂,割破了手指,肝炎病毒乘虚而入,在他体内一呆就是34年,并在日后发展成肝硬化、肝癌,最终吞噬了他的生命。
  但在当年,孔宪涛并没有把病毒的入侵放在眼里。他一心想的,是啃掉眼前那一块块硬骨头,开出一片新天地。
  几年努力后,“破实验室”出名了:首次发现我国第一例免疫球蛋白轻链病;发现了我国的第一例γ重链病;发现极为罕见的IgA半分子病;发现一个稀有病种———μ链病;帮助兄弟医院成功鉴定了α重链病……学界的眼睛,一次次向这个实验室注视。
  孔宪涛说,成就来自“勤奋加机遇”。
  机遇可遇而不可求,成功更多来自勤勉。勤勉背后,是这个14岁入伍老兵的韧劲和勇气。
  在赵虹影的印象里,丈夫从来没有闲的时候,哪怕在家休息,手里也伴着书卷。而且,老头子特别倔,英文底子不行,可读英文文献时他偏不用中译本,宁愿抱着字典一字一词地啃,为的是“原汁原味”。
  在学生眼里,老师取得的任何成果,无不出于扎实的实验和严谨的实证。
  1981年,孔宪涛带着学生们开始了第二个主攻课题———肝硬化形成机制研究。为了挑战这个世界难题,孔宪涛带着40余名研究生,没日没夜扑在实验室里,每天十几小时,一干就是14年。14年后,他们完成了分子免疫学、基因调控等20余项课题的研究,建立了10种肝纤维化早期指标的检测方法,为慢性肝病、肝纤维化早期和无创伤诊断提供了重要依据,肝纤维化机制和临床研究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。
  与此同时,孔宪涛的肝炎则开始加重。他的弟子、现长征医院实验诊断科主任仲人前,常常目睹这样的镜头:肝病发作,疼痛难忍的孔宪涛用实验台的桌角顶着腹部,以获得暂时的平复。
  “我们在场的学生都感到非常心痛。”仲人前说。
  每组数据,都被当作鲜活生命
  孔宪涛不坐堂,患者却慕名而来。
  一名瘦瘦小小的阿姨冲进孔宪涛办公室。带着一脸痛苦和期待,她前言不搭后语,猛地递给孔宪涛一份病情检查报告。孔宪涛接过报告看了一眼:多发性骨髓瘤,又抬头看了看这名“不速之客”,放下手头的活,认真研读起来。
  与这种恶性肿瘤打了多年交道,孔宪涛清楚地知道,它带来的骨骼疼痛,绵绵不绝。因此,不管病人如何纠缠、情绪激动,他始终心平气和,耐心听她讲述,悉心替她解答———不管同一个问题,她到底问了几遍。
  两个多小时过去,阿姨带着笑容离开了,她不知道此时的孔宪涛是一位刚做完手术的癌症病人。
  此后,她每要分析检测报告,都找孔宪涛,且一坐就是一下午。但孔宪涛从未表现出不耐烦,他明白自己是她最后的希望。有次咨询过后,这名患者走出门,又回过头对孔宪涛说:“只有找您分析我才放心。”
  孔宪涛的办公室从不缺病人的身影。
  “教授人好,有求必应。”不仅病人愿意向他咨询,医生也愿意向他请教。实验诊断科主任技师王爱华遇到一名身患巨球蛋白血症的病人,前白蛋白始终测量不出,致使临床医生无法诊断。一筹莫展之际,王爱华找到孔宪涛,用了孔宪涛教的检测方法,难题迎刃而解。
  实验诊断科,放在过去就是一个辅诊科室。常规检查无非是尿液、血液和大便,出一组数字就可以。但孔宪涛不这么认为。他说,“我们的产品是一组组枯燥的数字,但每个数字后面,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,错一个数字就等于害一个人。”因此,他主张:好的检验医生,在实验室应该是一个医学科学家,出去应该是一个高水平的临床诊断医生。
  一位72岁的病人来就诊,血检结果让人吓一跳。一种名曰CA199的肿瘤标志物,正常值应为40,他竟高达1400。按常规,结果交出去就完事了。但孔宪涛与临床医生会商,觉得此人不像癌症。再做一遍,结论依然。孔宪涛带着研究生一起查文献,找到了有关类风湿影响CA199的记载。把类风湿因子排除再做,仍然超过1000。是否还有未知原因?孔宪涛与患者交谈,得知他是个宠物迷,终于在他血液中找到了罪魁祸首———小鼠抗体。一个谜解开了,一个可能的误诊、漏诊避免了。 
  没见过孔宪涛的年轻人,往往怵于大师声名。一经接触,敬畏立刻变成欢喜,年轻人可以开他玩笑,甚至摸他谢顶的“地中海”。但事关学术、原则,他绝不做好好先生。为了相差微小的两组实验数据,他不体谅学生半年的努力,要求重做。为了数据更可信,他要求扩大实验动物的范围,还自己贴经费给学生继续实验。       
  瓶瓶罐罐,洗出一支“孔家军”    
  孔宪涛与孔子有缘。
  他是孔子的第七十二代孙;家乡山东泗水,紧挨曲阜孔林。他与他的老祖宗,还有着共同身份:师者。
  孔夫子有教无类,孔宪涛亦然。100多个正副教授,30多个博导,2位院士,出自“孔家军”;上海数十家三甲医院的检验科主任,三分之一出自“孔家军”……
  弟子们对孔宪涛直称“教授”。他们说,若是叫“孔老师”、“孔先生”,反倒生分。
  老一辈的学生,多对早年在大场的经历印象深刻。研究多发性骨髓瘤时,为做实验,孔宪涛托大场的农民养了一群羊,隔三差五带一群学生从市中心骑自行车到宝山,给羊打抗体。
  “大家追着羊跑,怎么捉也捉不住。教授一出场,两手直冲着羊角,一会儿便把羊控制住了。”与教授共事近30年的张玲珍陷入回忆,不禁笑出声来:“有时候他也没辙,甚至骑到羊身上,可爱得很呐!”
  不过,一进实验室,可爱的教授又常让学生感到紧张。
  几乎每一个高足,都会对孔宪涛的第一课印象深刻。教授给他们上的第一课,不是“导论”,不是“概说”,而是清洗实验室里的瓶子、试管。
  “洗瓶瓶罐罐?技工做的事嘛!”中国工程院院士王红阳,当年是凤毛麟角的研究生,洗瓶子让自诩天之骄子的她和同学们直犯嘀咕。
  但教授不客气:“连瓶子都洗不好,做什么研究?”在他的要求下,王红阳等学生每次双手各提一桶25公斤重的蒸馏水爬三楼,而后每个试管各刷20来遍,每一遍都有一套繁复的程序。
  洗着洗着,学生们明白了教授的苦心。这样洗出的试管、瓶罐,不留水珠,不带水印,才能保证实验的精准。而洗刷过程,正是对一个科研人员细心、耐心、恒心的最好考验。
  “教授在工作上对我们要求极严,他又太聪明,谁都别想蒙他。”王爱华说,每天上班,教授都会到各科室走走,笑眯眯地与技师们闲聊,随手摸摸桌上的滴管、玻片,“往往聊着聊着,他话锋一转‘谁洗的?’本想偷个懒的技师只能老老实实重新洗过。”
  几十年来,就是靠这样严格要求和毫无保留,孔宪涛培养出一个又一个得意门生;他们中不少人,成就甚至超过了自己。不过,教授从来没有“危机感”,反倒由衷高兴。“我对你们的要求,就是超过我,”教授常对学生说,“我的主要任务就是把你们推出去。”
  学生们做实验缺少试剂,他就天天坐在一旁,像勾兑酒一样,这种试剂加一点,那种酶放一点,创造性地调制出各种替代品。缺少仪器,他也用土办法自己制作。
  王红阳的研究生课题是《α2巨球蛋白在肝病中的作用》,“当时已经发现它在肝炎、肝硬化、肝癌中有明显变化,但实验需要进口试剂来完成。”孔宪涛看出这个课题有价值,就亲自动手调试剂,实验得以继续。“没有教授的帮助,我的课题不会顺利完成,更不会有我的今天。”王红阳说。
  师生合作论文,学生习惯性地把教授的名字署在前面,他却总是改到后面;但凡有国际交流机会,他却总把学生往前推,自己成了专职的“研究生保姆”。仲人前记得,当年教授陪刚毕业的他赴澳交流,对于自己的发言报告关照再三不算,连每天的早餐都是教授亲自打理的。
  在王红阳看来,这正是教授的人格魅力。被这魅力浸染了的学生们,也总爱围绕在教授身边。只要他在,长征医院实验诊断科525室,那个门口贴着写有“孔宪涛教授办公室”大字的A4纸、不足5平方米的三角形小房间,总是挤满了人。
  如今,相熟的学生依然会不时拿着钥匙,打开门去看一看。办公室里,物什依旧———桌上端端正正放着军帽,堆着资料和远方寄来的贺卡;墙上挂着照片,照片上教授托着单反相机得意地笑着;学生送来的小玩意挂在窗台上,随着风飘荡。    
  门背后挂着未洗的白大褂;桌角下还有换下的棉拖鞋。路过的学生照例走进来,摸摸这个,摸摸那个,坐一坐,想一想。
  他们似乎忘了,房间的主人已经不在,再不会来。
  他们说,他,似乎从未离开。
  

Copyright©2009-2019同济大学医学院关工委 版权所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