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界上一切光荣和骄傲,都来自母亲
来源:编辑录入: 2020/5/11 19:26:36 353
父亲死后大约过了两个星期,有一个星期日傍晚,帕维尔·弗拉索夫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里。他踉踉跄跄走到上座 ,像父亲那样一拳砸在桌子上,冲母亲吼叫道:
“快端饭来!”
母亲走到他跟前,挨着他坐下来,搂住他,把他的头贴在自己胸前。他用一只手抵住母亲的肩膀,抗拒着,叫喊着:
“妈妈,快点!”
“你这傻孩子!”母亲忧伤而温和地说,一边制止住他的挣脱。
“我要抽烟!把父亲的烟斗给我……”舌头不听使唤了,他吃力地嘟哝说。
这是他第一次醉酒。伏特加使他感到浑身虚弱无力,但是他的意识是清醒的,脑子里一遍遍地发问:
“我醉了吗?我醉了吗?”
母亲的疼爱使他感到羞愧,母亲忧伤的眼神使他深受触动。他想哭。为了忍住不哭,他拼命装出一副更加醉酒的样子。
母亲用手抚摸着他那汗湿的蓬乱的头发,轻声说:
“你不该这样做……”
他开始感到恶心。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烈呕吐之后,母亲打发他躺在床上,用一条湿毛巾敷在他苍白的额头上。他稍稍醒过酒来,但依然感到身子下边和周围的一切像波浪般地来回摇晃。他觉得眼皮很沉,睁不开眼,嘴里有一股难闻的苦味。他眯眼望着母亲的脸,胡思乱想道:
“看来,喝酒对于我还是早了。别人喝酒都没事,可是我喝酒就恶心……”
好像从远处什么地方传来母亲温柔的声音:
“要是你喝起酒来,以后谁养活我呢……”
他紧闭着眼睛,说:
“大家都这么喝酒……”
母亲沉痛地叹了口气。儿子说得对。她自己也知道,除了小酒馆,人们再没有地方可以寻欢作乐。但她还是说:
“你可别喝酒了!该你喝的,你父亲都替你喝了。他让我吃够了苦头……你难道就不可怜可怜母亲吗,啊?”
听着母亲悲伤而温和的话语,帕维尔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幕幕往事。父亲在世时,母亲在家里无足轻重、沉默寡言。因为老是担心会挨打,她成天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。为了避免跟父亲见面,最近一段时间,他很少在家,跟母亲疏远了。这时他渐渐清醒过来,凝神望着母亲。
母亲个子很高,稍稍有点儿驼背。由于长期操劳和遭受丈夫殴打,她的身体受到了损害。她走路悄无声息,有点儿侧棱着身子,好像总是害怕把什么东西碰着似的。她有一张椭圆的大脸盘,有点儿浮肿,满是皱纹,一双明亮的黑眼睛,像工人村大多数女人一样,流露出惊恐不安的忧伤。她的右眉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,使得眉毛稍稍有点儿往上吊着,所以看上去好像右眉比左眉高。这使她的脸总是带有一副胆怯地在留心听什么动静的表情。她有一头浓密的黑发,其间夹杂着一绺绺白发。她整个人显得温和、悲伤而驯顺……
这时,眼泪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流下来。
“别哭!”儿子轻声请求道,“给我端点儿水喝吧。”
“我去给你端冰水……”
当母亲把水端来时,他已经睡着了。她站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。手中的长柄勺在抖动,冰块轻轻地撞击着勺子。她把勺子放在桌子上,默默地在圣像前跪下来。玻璃窗外传来醉醺醺的吵闹声。在秋夜的黑暗和潮气中,手风琴发出尖厉刺耳的声音,有人在大声唱歌,有人在骂脏话。听得见女人们惊恐的、被激怒的、疲惫的叫声……
在弗拉索夫家的小屋里,日子过得比从前平静安稳了,跟工人村的其他人家相比,也有点儿不一样了。他们家的房子坐落在工人村的尽头,紧挨着一面不高但却很陡的斜坡,斜坡前边有一片沼泽地。厨房和母亲住的小卧室占据了房子三分之一的面积,它们之间只打了一道很薄的隔断墙。其余的三分之二,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房间,有两扇窗户。房间一角摆着帕维尔的床,前厅有一张桌子和两条长凳,几把椅子,一个放内衣的橱柜,上面摆着一个小镜子、一个衣箱,墙上有一个挂钟,上座的上方有两幅圣像,这就是全部家当。
年轻人所需要的一切,帕维尔都置办齐了:买了手风琴,前胸浆得挺括的衬衣,靓丽的领带,胶皮套鞋,手杖。他和他的同龄人一样,常常参加娱乐晚会,学会了跳卡德里尔舞和波尔卡舞。每逢节假日,他总是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里,一副非常难受的样子。第二天早晨,他便感到头疼、烧心,脸色苍白,闷闷不乐。
有一次,母亲问他:
“怎么样,你昨天玩得开心吗?”
他愤愤地说:
“太郁闷了!我还不如去钓鱼呢!或者买一支枪。”
他干活儿很卖力,从不旷工,不挨罚,也不多言多语。他有一双像母亲那样的大眼睛,流露出一种不满的神情。他没有给自己买枪,也没有去钓鱼,但可以看出,他开始避开那条大家习以为常的生活老路了:他很少参加娱乐晚会,即使节假日去什么地方也不喝酒,回家总是一副清醒的样子。母亲机警地关注着儿子,发现他黝黑的脸一天天变得更加瘦削了,目光里流露出愈加严肃的神情,紧闭着嘴巴,好像在为什么事情生闷气,或许在受病痛的折磨,心绪不佳。他那些从前经常来往的同伴也不再来家里找他了,因为在家里总是碰不上他。母亲高兴地看到,她的儿子变得跟工厂里那些年轻人不一样了,可是当她发现儿子摆脱开涌动不息的愚昧生活,专注而执着地走向某种别样生活时,心里却感到一阵阵惴惴不安。
“你怎么啦,帕夫卢沙
,身体不舒服吗?”母亲有时这样问他。
“不,我结实得很!”他回答说。
“你瘦多了!”母亲叹了口气,说道。
他开始把书带回家来,悄悄地努力阅读,读完后便藏起来。有时他从书中做一些摘录,抄在单页纸上,也藏匿起来……
他们相互说话很少,见面也很少。早晨,他默默地喝过茶就去干活儿,中午回家吃饭。吃饭的时候,母子俩随便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,然后他又走了,一直到晚上都不露面。晚上,他仔细地洗过脸,吃过饭,又开始看书,看到很晚。节假日,他一早就出门了,夜里很晚才回家。她知道,他经常去城里,上剧院,可是城里没有一个人来找过他。时光在流逝,她觉得儿子说话越来越少,同时还发现,儿子经常说一些她听不懂的新词,不再说那些她已听惯了的粗鲁难听的话了。他身上发生的许多小事也引起了她的注意:他不再讲究穿戴打扮,开始更多地关心身体和衣服的清洁,举止更自然敏捷一些,外表看上去也质朴温和了。这一切反而引起了母亲的担忧。他对母亲的态度也有了新的变化:他有时会主动打扫房间,节假日亲自整理床铺,尽量减轻母亲的劳动负担。在工人村,谁都没有这样做过……
有一天,他带回来一幅画,挂在墙上。画上有三个人,边走边说,显得步履轻捷,精神饱满。
“这是复活了的基督正在去以马忤斯
!”帕维尔解释说。
母亲很喜欢这幅画,但心里却想:
“你这样敬重基督,那你怎么不去教堂呢……”
书架上的书越来越多了。书架很漂亮,是帕维尔的一个木匠朋友给他做的。房间看上去舒适宜人。
他用“您”称呼她,叫她“妈妈”,有时会突然温柔地对她说:
“母亲,我今天回来要晚一些,请您别为我担心……”
母亲喜欢听他这样说话。她从他的话里感觉到某种严肃而坚定的东西。
可是她的担心却与日俱增。时间并没有使事情变得清晰起来,她越发强烈地预感到某种非同寻常的东西,这使她心里更加感到惴惴不安。有时,母亲会对儿子不满,心想:
“人就得像个人,大家都这样,他倒好,像个修士,太严肃了,跟年龄不相称……”
有时她心里琢磨:
“也许他结交了哪个姑娘吧?”
可是跟姑娘们在一起耍闹是要花钱的。而他把自己挣的钱几乎全都交给了母亲。
周复一周,月复一月,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了两年。这两年的生活总是怪怪的,不声不响的,而一些模糊的思索和担忧却增多了。
来源:《母亲》,高尔基著,刘引梅译,湖南文艺出版社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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